橘猫

【秋】+ 【春】 在我老去之前

友情提示: 

听着“photograph”以及“perfect”看,效果更好。

因为是听着这两首歌写的,所以写到最后,写出了一种安稳感。😂

时光漫长,让我们一起变老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【秋】


李至安的午觉很长,醒过来已经是黄昏。


一楼的院子里,传来邻居女人们的嬉笑。她们凑在公用水池边洗菜,拧开一排龙头,哗啦啦,哗啦啦,有银白色的水流淌出来。

李至安住在二楼。

有一株三五米高的桂树,恰巧与她的窗口平齐,虽然恼它挡了视野,可房东总说——“蟾宫折桂,敛运又聚财”。


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住着。


直到入了秋,傍晚凉风一过,满树玲珑的花叶叮当摇晃,簇簇扬芳馥,就连空气里也浮动着清香,她才真心喜欢起来。


藏在婆娑花枝之后的,是清瘦、雪白,崭新的镰刀。

神灵挥一挥这把镰刀,就会有光芒洒落。

在人间,被称为月亮。

月亮,说起月亮。

桌角是淘来的一本诗集。午后,她坐在窗口翻看,没过几页就起了困意,于是随手将诗集反扣在了桌角。

此时,月亮正在书脊上跳舞。

李至安拿过来,翻了新页。

而新的一章——

月亮,恰好又是月亮。


“人所共知,世上的事情有千万

多变的人生,非常之美。

举世共赏的月亮啊,某天黄昏后,

我们会突然发现,你为生活增媚。”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在看什么?” 同事凑过来,“博——尔——赫——斯——诗集?”


李至安也不躲开。

“你喜欢读诗啊?” 同事问她。


李至安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好像也不是喜欢,只是刚好路过旧书集市,看到了张贴的海报: 画了一轮月亮,下面附了几行内容摘录。


——

“月亮是一个去处,迷离而又朦胧

汇聚着梦幻及捉摸不到的浮影

流逝的光阴、相通的可能与不能。”


突如其来的,被这样的字句打动了。明明身在暖融融的午后,却像是回到了湿漉漉的夜晚,望着月亮叹气,看向它慈悲又冷淡的光芒,寄托着遥不可及的情意。


“喜欢诗的女孩子,心思细腻。” 同事自顾自地说着。


不是喜欢诗,只是喜欢月亮。


可李至安也不解释,只是低头笑笑。话题就这样过去了。


转眼又到了黄昏。办公楼的落地窗明亮宽敞,在余晖未落的澄黄色天幕上,星光像紫葡萄一般,颗颗串串,剔透饱满。

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来,是静熙发来的短信: “下班了和东勋一起过来吗?”


李至安想了想,噼里啪啦地打字: 


“我自己过去。”


静熙看着李至安发来的短信,对着尚勋远远喊了句: “至安说自己过来。”


忙着往嘴里送花生米的尚勋,忽然停了下来: “怎么?真的不和东勋一起来吗?”

“都说了自己来。”

“为什么? 他们俩不是在交往吗?”

原本热闹的店里,顿时安静了,微妙的气氛流露出来。爱莲锤了身边的男人几下,尚勋吃痛,却更加不解。

“为什么又打我啊?我说错了吗?他们两个是在交往,没错啊。”


“不是,” 静熙想要解释,“也没有这么正式的,交往。他们两个——”

话音到这里,朴东勋推门进来,气氛重新热闹起来,大家举着酒杯,高声调侃他:“朴社长!”

朴东勋低头笑笑,无奈地摆摆手,正要坐下,却被尚勋一把拽住了手臂,“你跟我出来。”


“你跟李至安,你们两个,怎么回事?” 

尚勋开门见山,东勋却不比他坦然,只得避开大哥咄咄逼人的眼神,故作轻描淡写: “没什么事。”

“不是在交往吗?” 朴尚勋激动得跳了起来,“就只有我一个人保守吗?你们两个,心意也表明了,手也拉过了,怎么就不是交往的关系了?”


朴东勋回忆起几天前,也有人这样质问过自己。

“那我和你,到底是什么关系呢?我喜欢你你也知道,你也没有拒绝我,还天天和我一起喝酒。”


李至安的眼底,是一如既往的坦然,让他愧意更加深重。

不久前,他们还是可以一起聊天喝酒的关系,直到朴东勋他们公司的聚餐放在了静熙家,李至安恰好也在,被喝高了的员工揶揄了二人的关系。


“你跟我们老板,是什么关系啊?”

李至安欲言又止,她看向身边的朴东勋求助。对方也低头看向她,眼含笑意。

“哎哟哎哟,这眼神,两位在交往吗?或者,是暧昧吗?”

李至安的心上,好像落了一束羽毛,很轻地颤动了一瞬,随之而来的是隐晦的甜蜜心情。


可下一秒,朴东勋淡淡的嗓音就在头顶响起来:

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”

直到两周后的今天,回想起来,李至安还是会忍不住地自嘲。坐在铁皮车厢里,听风声接连灌入耳畔,她心事深重的一张脸,倒映在了对面一排人的瞳孔里。


年轻靓丽的姑娘,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副表情?

人们好奇着,把她暂时地放在脑海里。当做平凡的一天里遇到的小插曲,直到下了地铁,再无交集。

人人都是像这样生活着呢。

因为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,才会没有负担的,放肆地流露心意。

不知不觉,已经到了静熙家门口。李至安立马换上了另一副样子——笑容温婉,乖巧又甜美。


无论如何,也不能让其他人为了自己阴晴不定的情绪受累。

毕竟也不是小孩了,不是吗?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奇勋拿到了一个新剧本。讲述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,一对相爱的男女因为命运阻碍,被迫分离的故事。

举贤不避亲,他邀请宥拉来做女一号。

像这样筹备了几个月后,马上就要开拍了。

“我们——不,是我和导演,” 宥拉甜甜地说,“我和导演商量过了,打算去中国取一部分景。那边的大海很广阔,这个季节,气温也很舒服。”

其他人起哄起来:“是以工作的名义,去谈恋爱吧?”

奇勋拼命地掩饰起来,涨红了脸:“喂,我是这样的人吗?”

“那谁知道呢? 除非我们也跟去,一路监督着,才知道究竟有没有。”

“那你们永远别想看到了。” 尚勋大笑,插话进来,“我的两个弟弟我最了解,虽然性格完全不一样,害羞的程度其实不相上下。”


角落里的朴东勋抬头,飞快地瞥了尚勋一眼。


“要趁着还没老到动不了,什么也不管不顾地,去追求。喜欢的人不要推开,不要总是说些违心话——”  尚勋重重拍着大腿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,“每天都像这样的告诉他们两个,从来听不进去,反而越是喜欢,越是抗拒,好像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那样,躲病毒一样地躲开。像这样的男人,有哪个女人喜欢?”


“才不是呢,” 宥拉挽住了奇勋的手臂,“我就很喜欢导演。”

众人嫌弃地撇了撇嘴。尚勋摇摇头,“你不算。至安小姐,至安小姐——”


李至安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。


“怎么样呢? 我的弟弟。” 


至安的眼睛里平静得毫无波澜,她安静地低下头去,没有接话。


周围人都打起圆场,大家七嘴八舌地转移开话题,奇勋上前,夺过尚勋的酒杯,爱莲也斥责起来,“你个疯子。”


一片混乱里,李至安却又忽然地开口了。


“挺不错的。”


朴东勋最先听到了,指尖微微蜷缩起来。


李至安的声音清清冷冷,像是沾了凉风的月色一样。她依旧没有抬头,却像是预见到众人呆滞的神色那样,又补充了一句。


“您的弟弟,是很不错的人。两位都是。”


尚勋承认,自己那天确实是喝多了。可是,能听到李至安的那番话,哪怕被打死了也值得。


“帮我和至安道个歉吧。” 他拍了拍东勋的肩膀。


被朴东勋烦躁地推开: “你自己去。”


“你也得道歉,臭小子,让人家一个小姑娘这么主动,你好意思吗?”


朴尚勋越想越来气,冲着东勋的后背就是一掌。


“逃吧,逃吧。总有一天,你会吃苦头的。你啊,马上就要老了。”

“我已经老了。” 朴东勋低声说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李至安靠在茶水间的沙发上午睡。咖啡机永不停歇,高跟鞋来来回回,啪嗒啪嗒地踩过大理石地面。


她却睡得很安稳,甚至做了个梦。


梦到一个西方的女孩子,有一头闪闪发亮的红发。不幸遭遇了海难,流落到了一个无人岛上,只能采野果,捕海鱼充饥。

直到她死后的几个世纪,这座岛屿变得土壤丰饶,即使是在旱季,也有连续不断的大雨。有一支勘探队慕名而来,捡到了女孩生前戴过的珍珠手链。后来,手链被锁进了博物馆的展示柜,人人路过,都会瞧上一眼。

他们只知道这是件宝物,却不知道,它曾经属于一个红头发的女孩。

女孩的肉身早已腐朽,她的心情却还飘浮在这座岛上。每个瞬间的悲凉,都会化作一场大雨。

直到永恒。


李至安留着眼泪醒过来,像在梦里过完了什么人的一生。

她走到盥洗室洗脸,碰见几位同事靠着墙壁聊天。

“我男朋友,是建筑公司的,下周打算翘几天班,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。”

“被上司知道,不会生气吗?”

“他们老板马上要去中国渡假,几个高层也都跟去了。不会有人问责。”

“渡假吗?”

“喂,李至安!” 同事转过身来,“你跟那位社长不是很熟吗?是不是去渡假?”

李至安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
同事惊讶起来:“怎么会?我听说,你和那位社长关系很好。”

李至安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。

“什么关系也不是。”



“什么关系也不是。”

小员工躲在角落里,转述着女友的话,模仿着李至安的表情。

对面的人却怎么也不信。

“不可能不可能,他们两个绝对有问题。你看看我们社长看那个女人的眼神,怎么可能什么关系也不是?”

“哎呀,不管了。愿赌服输,给钱给钱。”


朴东勋站在一旁,将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,心头涌上了一股无名火。

这就是一直以来,不知道怎么处理与李至安之间的关系的原因。

除了知晓一切的人,其他人总是以各式各样的微妙目光,来看待他和李至安,没完没了地议论,拿他们的关系打赌,说他“老牛吃嫩草”也就罢了——

但最糟糕的是,恶意揣测李至安的品行。


现在的李至安太温柔了,仿佛是双亲健全、温馨家庭里长大的小姑娘,从没经历过风雨,也不计较得失。

从前脆弱的模样,他总是忍不住想要保护,如今长成了温柔的向阳花,他却依旧割舍不下。


承认了,早就承认了——喜欢她,想要和她呆在一起,无论是什么身份,什么关系,只要能在一起。


这样想着,就任由她攀上自己的手腕。


朴东勋会永远记得这个夏天。

当他失而复得,当二人在斜阳里,长长久久地对视,好像连心脏的频率都是一致的。

可如果,这个夏天不曾来过,像今天这样的事情,以及几个月来那些萦绕不去的难听的话,就永远不会落在李至安身上。


都是他带来的。

"看她遭遇流言蜚语,还是永远不见她。”


想要两痛取其轻,可朴东勋衡量了半天,也没有结局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李至安想要去海边。


已经厌倦了这个萧肃的秋天,她惦记着梦里那座湿漉漉的海岛,暑气潮热,有下不完的大雨。


可明明没有理由,再跟着朴东勋他们。


难道要自己一个人去吗? 

李至安正想着,手机屏幕又亮起来。


“你在哪里? ” 是朴东勋。


“家里。” 摁发送键的时候,连手指都用力地颤抖起来。


明明还在赌气,明明还没放弃。

李至安受够了这个摇摆不定的自己。


朴东勋原本只是路过,想看她一眼就走。可当他抬眼望去,却只能看到那株月桂树,不似杨柳那样纤细,它盛大又笨拙,僵直挺立着,把二楼窗口遮了个严严实实。

那就走吧?朴东勋这样想,却迈不开步子,鬼使神差,又掏出手机来,给她发消息。

哪怕回复短短两个字,也能想象出她生气的样子。朴东勋正后悔着,李至安的又一条短信钻了进来。


“能见面吗? 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
朴东勋的视线,落在了桌角的诗集上。


“你喜欢读诗?” 


李至安想起前几日,有人问过同样的话,当时自己只是低头笑笑,什么也没解释。


像那样回应就行了。然后她说—— “我不是喜欢诗,只是喜欢月亮。”


“哦。”


她又说—— “有几首关于月亮的诗,写得很漂亮。”


朴东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。


李至安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

朴东勋只是没话找话。

他很紧张,什么也没听进去。诗集的事情也早就听说了,白天,在公司茶水间,大家喋喋不休的八卦里: "那个跟我们社长关系特别的女孩子——喜欢看诗,睡觉也捧着诗集。”


还听说了一些别的事情。


“那个女孩子,大概今天心情不太好,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,竟然边睡边掉眼泪,妆都哭花了。”


“中午怎么哭了?”  朴东勋问完,又解释—— “听别人说的。”


“没什么,只是做了噩梦。”


李至安并没有在意。

微弱的夕阳与清冷的月光交织着,从窗口洒进来,屋子里没有开灯,二人一起在黑暗里沉默地坐着。

关于李至安叫他来的原因,只要她不说,朴东勋就不问。

像这样坐着也好,没话说也好。他也愿意。

但她还是开口了。


“大叔——”


朴东勋抬起头来。


“你不会寂寞吗?”


他的瞳孔可见地放大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你说什么?”  太艰难了,声音都哑了。

“我好像,梦到了曾经的自己,” 李至安苦涩地笑笑,“不是重生过好多次嘛,梦到了其中一次的事情。”


“很漂亮,也很阳光,有个很相爱的人,本来可以一辈子都过得很好。可是——碰到了海难,流落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岛上,没有人来救我,就这样老死了。”


明明是在描述梦境,可讲着讲着,竟然真的像回忆一样。


“假如明天就要死了,或者,要去一个小岛上独自生活,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

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。


“这样想着,就会很寂寞啊。”


李至安的眼眶里,藏着一场将至未至的大雨。她拼命忍着,直到肩胛骨抽动起来,像振翅的蝴蝶那样。

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,睫毛上还沾了水汽。


“你走吧,” 鼻音浓重,“就当我,一个人去了小岛上。”



李至安抽了抽鼻子,摸着墙壁去开灯。


朴东勋一直紧紧抱臂的双手垂落下来,他站起身,步子迈得有些仓促。


跌跌撞撞的,绕过黑暗,在李至安摸到开关之前,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
“一起去吧。”


“无论是小岛还是什么的,都一起去吧。” 



有那么一瞬间,李至安本能地想要挣开。可当喜悦的心情咕噜咕噜地升腾起来,她就再也没有了力气。


尘埃落定。


一直到许多年后回想起来,也无比动容,像储存在大脑里的一篇日记,或一首漂亮的诗。


哪怕踮起脚/ 我也够不到他的肩窝 

所以当他俯身下来 

我只能认命一般/ 被他网络 

就连空气里/ 无处不在的花香也闻不到了 

鼻尖只有洗涤剂/ 以及薄荷味的烟草 

就连从不停止的/ 风声也听不到了

当追逐了好久的人/ 居然说 

我再也不跑了

以后无论做什么/ 都在一起吧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[春]


后来,李至安形容起秋天,总是萦绕着月光、以及海岸。


朴东勋就是有这样的意义,唯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光,才能拼凑起鲜活的意象符号。


一行人一起去了中国,在飞机降落之际,空姐打开了遮光板,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。李至安下意识地眯住了眼睛,却又迫不及待地睁开来。


看见了真正的大海: 波澜壮阔,一望无际,细细碎碎的金光,镶满了每一朵浪花。

太美了。李至安惊叹着,像一只好奇的猫,把爪子挂在玻璃窗口,她的睫毛很长,扑闪扑闪着。

邻座的朴东勋心情很好,伸手,摸了摸这小猫的头。

在异国他乡的时光里,二人常常牵着手,沿着海岸线散步。

有一晚海滩上格外拥挤,原来是兴奋的游客们,在等待着月食。


“是女朋友吗?” 月食之前,有一面之缘的游客这样问道。


“是的。” 他点头,帮她把因为紧张而蜷起来的手指舒展开。


传说在上古时代,每当天空出现一轮血月,丛林里就会出现等待扑食它的饿狼,人人都会躲起来,怕被无辜伤及。

而今,在那一霎那,当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,他们也依然沿着海岸线,慢慢行走,直到天空重新亮起来。


跟着他就可以心安。

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。

“你们公司里有个人要翘班。”


望着李至安一脸正经的模样,朴东勋忍俊不禁。
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“那个人的女朋友,是我的同事。”


“是同事,你怎么还这样?”


“一直在背后说我坏话的八婆而已。”


朴东勋有些意外,好久没见到这个样子的李至安,嘴角挂着一丝冷笑,言语讥讽。


一直担心她受欺负的那颗心终于安稳下来。李至安果然还是李至安。


“做得好。” 朴东勋捏了捏她的掌心。


李至安也笑了。


一如既往地,什么伪装也不用。在所有人面前温柔得滴水不漏,可在他面前,可以把所有的锋芒都释放出来。


刻薄又计较,却不害怕他会逃跑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你们两个人,有结婚的打算吗?” 朋友问李至安。


李至安犹豫了一阵子,还是摇了摇头。


“不结婚,那也不分手?” 


李至安又犹豫了一阵子,随后点点头。


朋友看着她为难的样子,叹了口气,想要换个话题,可兜兜转转,又绕了回来。


“见过家长了吗?”


李至安摆摆手,“别问了。”


“这怎么能不问?” 朋友瞪了李至安一眼,“婆媳关系,决定了你以后的婚姻质量。”


李至安彻底红了脸。


她确实已经见过朴东勋的母亲,又是一年春节,她自然是要去静熙家过的,那时候,李至安正在后厨洗菜,忽然听见人群哄闹起来,于是探出头。


那不是卞耀顺第一次听说李至安,关于那笔葬礼费用,向儿子问起过些什么。


“就是个认识的小姑娘,很可怜,帮帮她。”


三个兄弟显然是统一过口径,卞耀顺也不追问了。

除夕当晚,是第一次见到李至安。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,在一片喧闹里探出脑袋。


问好的时候,敬酒的时候,礼节都很到位,无伤大雅的小局促,和更多时候的落落大方,让她无法相信,这是一个从小丧失双亲的女孩。


饭桌上,卞耀顺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李至安,不知是第几次之后,她也转过来看自己,眼睛亮晶晶的,拿捏着分寸的探询。


随后她笑起来,嘴角弯成了月牙。

卞耀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。


那时候,丈夫还在身边。傍晚,拧开了院子里的龙头,水流混着月光一起,静静地浸泡过油麦菜的嫩芽。


“爸爸!” 


她听到了儿子的呼喊,探出头去,丈夫走到她的面前,递上两个鲜红的番茄。


“辛苦了。” 丈夫说。


她只是弯了弯嘴角,院子里的二儿子却忽然跳起来,那时他尚且年幼,是肆意而舒展的。


东勋抬起手来,指了指天边那一弯新月。


“妈妈笑起来,像月亮一样,"他说,"很漂亮!"


只是这一刻,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,从她模糊的记忆里跳出来。


她想起了那弯月亮的模样。


“妈妈你不要总是盯着她看。” 


卞耀顺从记忆里醒过来,眼前是满桌菜肴,和一个已经走过了半生,克制又隐忍的二儿子。


他像个小男孩,羞赧,眼睛里却写满了雀跃。她当然明白,这是因为什么。

“没关系的,伯母。” 李至安摆摆手,还在为自己解围。

“因为漂亮。就这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 ” 卞耀顺笑起来,斜睨了一眼东勋,“至安小姐都没有意见,你有什么意见?”

众人哄笑起来。李至安低下头去,害羞和喜悦,自纤长的睫毛下流露出来。


卞耀顺夹了一筷子自己的拿手菜,递到她的碗里: “多吃一点。”


只要闭上眼,李至安便还能想起除夕那晚,暖暖的空气。

回家的时候,见院子里又嫁接而来了一株树木,枝干灰白,长满了纤长的芒状叶片。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有人说是桃树,有人说是梨树,更多的人说,希望这棵树不要生长在自家的门窗前。

李至安不在意,于是树木在她窗口不远处的土壤里扎根了。

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,窗口忽然飘来一片白色的花瓣,她向外看去,樱花在院子里纷纷扬扬,像一场大雪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李至安懒觉醒来,坐在窗边,对着挤挤挨挨的雪白花丛,一张张翻看着静熙寄来的照片。


静熙暂时关了店铺,去了温暖的地方旅游。


蓝天、大海、娇艳欲滴的热带果肉。她趿拉着人字拖,走过喧闹的集市,笑容灿烂得晃眼。

李至安翻到最后,噗嗤地笑了。


竟然是除夕夜的合影,角落里写着: 摄影师静熙。


照片里的尚勋,被爱莲拧着耳朵; 宥拉亲密地靠着奇勋的肩膀,却被他红着脸推开; 朴东勋则靠着角落的吧台,和其他人说笑着,视线却落在自己身上; 而自己,正被卞耀顺握着手嘱咐些什么。


记得当时她说的是—— 这么多年,辛苦了。


李至安有一瞬间的恍惚,随后,泪水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。


这一辈子,是不是太过幸福了?

自己真的值得吗?



昨天晚上,朋友问自己 —— 值得吗?真的值得吗?


“如果他不打算再婚。”


“即使他愿意娶你,迫于舆论,你也做不了风风光光的新娘。”


“你只有二十多岁,他却四十多岁了,以后,当他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,你却还有长长的人生去探索,你们的步调越离越远——你不会变心吗?他不会变心吗?”


“到时候要怎么办呢?”



“可是——” 李至安说“——结婚了,难道就不会再离婚吗?”


“二十岁的时候,很风光地相爱了,到了四十岁,就不会变心吗?”

朋友没有说话。李至安低下头去,望着玻璃杯里摇晃的酒,继续说着。


“如果不够喜欢——”


“如果什么都要算计和保留,大概也是过不了一辈子的吧。”


“野心倒是不小,还想要一辈子。” 朋友笑着调侃她,却终于被说服。

她的野心大吗?


有些人,是这样描述她和朴东勋的:

“一个小职员,攀附一家公司的社长。”


或者,


“一个快五十岁的离异男,追求年轻的小姑娘。”


却没有哪个版本,提到了他们的名字: 李至安和朴东勋。

在这个春天来临之前,那本旧书集市上淘来的“博尔赫斯诗集”,也终于读到了尾声。当初因为月亮把它买下来,可到了最后,李至安竟然真的喜欢上了它。


她记得,其中一篇这样说——


人们发明了道别,因为尽管知道人生无常转瞬百年,但却总是相信不会死去。


德莉娅,德莉娅...


如果还能再见到你,我们还能继续这样的话题: 咱们曾经就是一座消失在漫漫荒原的城市中的博尔赫斯和德莉娅吗?


下辈子的自己,还会不会记得——

他们曾经就是,李至安和朴东勋?


或许还有下辈子,成了个普通的女孩。晚自习下课回到家,桌上摆了妈妈煮的宵夜。

会爱上一个普通的男孩,他们都是十八岁,会上大学、找工作,结婚生小孩,然后老去,躯体归于尘埃,灵魂又来到了某个新生的婴儿身上。


生命如滚轴一般,毫不停歇地,循环往复地,行走在漫长的年月里。


可成为李至安和朴东勋的机会,只有这一次。

只有这一次—— 才是我爱上你,哪怕求而不得。


李至安摇摇头,她的野心从来就不大。


不在乎从前,也不在乎往后,想抓住的,只是这一辈子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卞耀顺浇了花,扶着墙根吃力地站起来,朴奇勋突然冲过来,手里握着邮差送来的信件。


“妈妈! 妈妈! 我的电影拿奖了!”

卞耀顺心里很高兴,脸上却不动声色: “东勋呢?不是说今天要来吗?”


“路上有事耽误了呗,” 奇勋撇撇嘴,“整天就知道关心二哥,我获奖了也不关心。”


卞耀顺作势要打他,奇勋躲开了,像一条灵活的泥鳅。

朴东勋在这时候推门进来,奇勋又朝着他扑去。


“哥,我得奖了,我得奖了。谢谢你投资我的电影,我爱你,哥。”


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快点走开。” 朴东勋笑起来,推开了奇勋,向母亲打招呼。

“吃午饭了吗?” 卞耀顺问。


“吃了。”


“准备了一些小菜,等一下带走。”


朴东勋点点头,又问:“电话里说有急事,是什么事?”


卞耀顺只顾包装着小菜,过了好久,才说: “有时间的话,让至安来家里吃饭吧,有东西要给她。”


朴东勋先是一头雾水,随后慢慢反应过来,不吭声了。



上周,朴东勋整理了许久不使用的床头柜。在抽屉夹缝里,发现了一对玉镯子。他回想起来,这是和姜允熙结婚的时候,母亲给的。像誓言一样沉重而珍贵的传承物,却被他和允熙这样丢弃在角落。


他愧疚起来,擦拭干净后,拿去还给了母亲。母亲当时接过了,什么也没说,只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至安。

卞耀顺打断了朴东勋的兀自羞赧。


“听到我的话没有?” 她瞪他。


“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 朴东勋别开脸。



李至安接到朴东勋的短信: 我在楼下等你。


她走到窗边,探头看去。朴东勋站在樱树下,笑吟吟地回望着她。


“上来吧,坐着等。” 


她发送过去,马上收到了他的回复。


“没关系,那样你会不方便。” 


心里被这样的体贴熨烫过,安心了不少。

今天是奇勋的电影首映的日子,李至安和后溪众人作为特邀嘉宾,出席首映礼。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媒体记者、宥拉以及奇勋的新晋影迷。

像这样的大场面,李至安有些难以招架。紧张的情绪体现在每个步骤上: 腮红打多了,眼线描歪了,衣橱也被她捣弄得乱七八糟,可握着手心里的短信,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。

其实有一件事,朴东勋瞒着没有告诉她,看完电影后,他要领着她回家见卞耀顺,李至安即将接到那对珍贵的玉镯子。


怕她紧张得睡不着觉,所以告诉她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饭,又怕她后悔自己显得不够隆重,思来想去,选择了首映礼这样的日子。


朴东勋远远看到了特意打扮过的李至安,她向自己快步走来,笑容甜美,落落大方。


樱花瓣簌簌落下,铺在她的肩头。他伸手,轻轻帮她拂去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电影的反响很好。

演到了高潮时,宥拉一袭白色长裙出场,光脚踩在银白色的沙滩上。周围响起阵阵惊艳的呼声。

李至安与朴东勋在黑暗里对视了一眼,心照不宣地、偷偷击了个掌。

故事讲述了军营里的一对苦命鸳鸯,女方是文艺兵,男方是普通的小战士。

二人一见钟情,迅速坠入爱河,可好景不长,恋情被某位不怀好意的领导撞破,因对女方求而不得,一直怀恨在心。于是,像是逮到了机会一般,借此把她流放去了遥远偏僻的,连信件也很难收到的海岛。

离别那日,他送爱人来到码头,献上了自己为她创作的诗,看着船只开走。从此失去了联络。

后来,男方战死在了前线。消息传到女方耳朵里时,已经是好多年以后,她在他的忌日这天,握着寄不出去的一叠信件,独自来到了海滩上。

对着夜空里的一轮血月,她光脚踩着银白色的沙砾,轻轻吟诵着他曾经为她写的诗——


“我会在余下的时光里/ 独自老去/ 直到把你忘记/

哪怕我不愿意

因为这一切/ 都是命运的旨意

是的/ 是命运 

是命运使我们终将分离

可最好/ 还是能在一起”


然后笑着,投身进了大海。



自此结束。

影院里,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声,主创们一一上台,接受媒体采访。


李至安却微微笑起来。

她回想起那个月食发生的夜晚。他们沿着海滩慢慢散步,像要流浪去很远的地方。

“最好还是能在一起。” 

沉浸在这一句台词里,从头到脚,都被巨大的庆幸笼罩起来——


幸好能够在一起。


杀青的那天,奇勋包下了当地口碑最好的大排档,所有人都玩得尽兴,直到凌晨才各自散去。

李至安喝了酒,被忽然地牵住了手腕,扭头看去,是同样醉意朦胧的朴东勋。

他们背着所有人,偷偷去了凌晨的海滩。像是又过了一次夏季一样,热烈、漫长,她的一颗心,始终浸泡在咸湿海风里,悸动、柔软。

“大叔,你能为我唱首歌吗?什么歌都好。” 


朴东勋侧过脸看向李至安。


“那个时候... ...” 


朴东勋知道李至安说的是什么时候,他嗯了一声,鼓励她继续往下说。


“那个时候,我在流浪。忽然有一天晚上,在静熙姐姐家,大叔的歌声响起来。”


“以前从来没听过你唱歌。闭上眼睛,戴上耳机,就好像,大叔真的在我耳边唱的那样。”


“很喜欢。”


很喜欢。很喜欢。


听着她的告白,心跳都漏了一拍。


在最后一隅星空降落之际,朴东勋的歌声终于响了起来——这次真的在她耳边,伴随着的,还有他起伏的呼吸。

是很古老的小调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,低沉、安稳。李至安静静地听着,偶尔看他一眼,直到不小心对视时,朴东勋笑场了。


含着笑意的歌声,像暖风一样,萦绕过她的耳廓。

后来那首歌,被选做了电影的主题曲。

“相爱吧/相爱吧/在天黑之前/

把灯塔远远亮起/把爱人牢牢挂念

相爱吧/相爱吧/在天亮之前

把月亮久久凝望/把歌谣轻轻哼唱

何必等到世界毁灭

相爱吧/相爱吧/在我老去之前”


歌曲可以一直被循环传唱着,可唯独有一个版本,不会再有第二回——

星星和月亮坠落的声音,以及阳光下的翻滚的海浪。

笑场了的歌声,在她耳边。


朴东勋不会知道,在他开口的那一秒,李至安偷偷按下了录音键。

可以被永久聆听,这是属于自己的,最美好的秘密。

不会告诉他,哪怕已经接过了卞耀顺的玉镯子。

永远也不会告诉他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万物生长,绯樱漫天。

在这个普通的春日午后,李至安坐在窗口,轻轻按下了播放。

她独享着朴东勋的声音,睡着了。

——

“相爱吧,相爱吧,在我老去之前。”

(全文完)




评论(41)

热度(239)
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