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车英 × 李江】我在毫无所觉的时刻爱上你
同人,剧情向,一万多字,随便写的。
文风矫情,慎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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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一 )
风和梦和桥洞
你看这生命 / 为你我
堆砌了多少因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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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江这一生,只来过两次希腊。
恰巧两次都是为了同一个女孩。
他习惯寂寞。在遇见她之前的时光里,从来没有想过,会在哪一个瞬间,以怎样的方式跌入爱情。
大西洋沿岸的水汽,翻滚着,热烈着。他学着她的样子,抚摸过每一寸被温暖浸泡的砖瓦。慢悠悠地,回忆起从前的那个冬天。
接到敏成的邀约,要自己陪他一起去见见那个女孩。追了六个月,今天打算最后一次地放手一搏,把真心全部摊开。
李江自觉身体尚未痊愈,总是倦怠,因而想要推脱。只是经不住敏成的哀嚎,还是不情不愿地裹上了大衣,出门。
那是个白色圣诞节,夜幕里点缀着星光似的灯火。在明亮的店铺前,三人并肩站着,各怀心事。
身边是多年老友,告白成功,眉眼里都扬着喜悦。被告白的女孩却心不在焉,眼神像是落在很远的地方。
而那时候的他,根本无心去探究他人眼里的深意,只是抬头望去,见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。这样美好的景色,容易使人情绪柔软。只可惜,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,始终平缓而沉静。没有期待,没有热情。
于是,所谓浪漫,便成了喧嚣的背景板。
李江觉得自己不懂爱情。不懂该如何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情愫,如何在短暂的时间里如同着了魔一般,奋不顾身。
他曾经跟着敏成,去过几回她工作的餐厅。
“怎么样,她漂亮吧? ”
李江没有回应。隔着几株绿植远远望着,连五官也看不清。只见她穿梭在精致的西餐厅里,从容地应对接连不断的客人。
“挺利落的。”李江这样说。
“她叫文车英。名字也很漂亮,是吧?”
李江回头。敏成显然不在意他的回应,只顾沉浸在炙热的单相思里。
“所以,我昏迷的时间里,你都在这里追她?”
“哎,不是吧? 这吃醋的表情是要让我怎么办?”
敏成搂过李江的肩膀,像是宽慰似的拍了拍他: “放心好了,我不是重色轻友的人。即使以后和她在一起了,我也争取每次约会都带着你。”
“不必,你分手了再来找我吧。”
“去你的。”
李江虽然开着玩笑,心里却十分为敏成开心。人间的情感或许各不相通,只是倘若幸福,脸上便只有一种神色。
那是他在童年里,也曾经短暂拥有过的。如柴薪堆积在记忆深处,每到冬天,便拾起来取暖。
他已经失去,他深深记得。
从前,李江每遇见一对情侣,认为自己会孤独终老的念头,就更强烈了一些。
那时他尚且不知道,正隔着一个人的距离,与他一同沉默的那个女孩,拥有怎样的一片心海。
后来知道了。便仿佛从灵魂深处,长出了数不尽的因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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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腊是个神秘色彩浓重的国度。哪怕李江不信宗教,可一旦置身于这片土地上,也不自觉地起了敬意。
虽然是为她而来,李江却并不打算冒失地冲到她的面前。索性像个游客一般,四处闲逛。
大大小小的神庙与海岛,铺陈在莹蓝色的碧空下。纯白而圣洁的建筑,古老而坚实的雕塑,吸引了许多人前来修行、洗涤,追溯前生。
李江走过一个个街巷,买了几件异域风情的小物,也被热情的占卜师拉住衣角,问他从何而来,为何而来。
“为了一个女孩而来。”
占卜师闭上眼睛,陷入短暂的沉默。直到摊位上的风铃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,她才再度睁开眼睛,冲李江神秘一笑。
“是时候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是时候去见她了。”
李江礼貌道了谢,转身想要离开。占卜师却再度握上他的手,递上了一张写着神秘字符的纸条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是指导灵想要给你的信息。”
“可是,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。”
“用心去感受。你的心,比你的大脑更了解你。”
占卜师指了指心脏,又指了指远方,对着若有所思的李江说:“顺着风的方向,顺着你的直觉,去见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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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的先生,如果文车英来了,我会告知您。”
餐厅老板还记得李江这个大客户,对他友好而亲切。
占卜师告诉他,要跟随自己的直觉。于是,他沿着上一回来到希腊时走过的路,一点点回忆着自己与她之间,那点乏善可陈的交集。
他来到她工作过的餐厅,走向曾经刁难过她的那个座位,看到她落在阳光里的影像,嗅到与当时一样的空气,顿时感觉思念翻涌、苦涩倾注。
李江喝了点酒,百般聊赖,和餐厅老板坐在一起闲谈。说着说着,他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纸条。
“哦,对了,我想要请您帮我看看,这上面写了什么。”
老板接过那张纸条,眯着眼睛辨认起来。
“看起来像是一段情话。”
“是吗?能麻烦您用英文,为我翻译一遍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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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江小憩了一阵子,醒过来,酒意已经散了。
黄昏起了风,有不知名的花香落在暮色里。墙角的两只猫倚靠在一起,背上的绒毛顺着海岸线的方向,摇摆。
桌角还摆着那张字条,被咖啡杯压着,浸染了一圈深棕色的水渍。李江拿开杯子,纸条飞起来,落到另一张餐桌上。
那里摆着一杯咖啡,和一块巧克力蛋糕。
那是风的方向。
“顺着风的方向,顺着你的直觉,去见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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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能麻烦您用英文,为我翻译一遍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—— 致: 我的灵魂伴侣
喜欢和爱意,可以穿越时空的束缚,令分离的人重新相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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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二 )
我愿跨越时间的距离
回到与你初遇的那一天
把一切遗憾 / 写成动人的诗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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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江和车英重逢后,在希腊多待了一段时间。等到再次回到韩国时,已经又是一年圣诞节。
“ ... 大概是这么个情况。”
李江有些忸怩。自打敏成离开后,很久都没有推心置腹地和什么人聊过天。
直到和李俊和解。成了兄弟,也成了朋友。
“所以说,车英虽然回来了,但依然没有打开心结。你想要帮她排解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? ”
李江点头。
“可以理解,毕竟妈妈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。你不要着急,再多给她点时间。”
“我不着急,但我舍不得看她这么难过。”
李江叹了口气,目光落到了很远的地方。
“以前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她已经受了很多苦。现在我知道了,就自然地想要帮她一起分担。可是,我也不想让她误以为,我想破坏她的私人空间。”
“车英不会误会你的。她对你的了解,远远比你想象的深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大概是去年,我还在临终医院接受社会服务的时候。那天我们打完一架,突然下了大雨。我没带伞,车英又不方便等车,所以,我就顺便载她一程。还记得吧?”
“我怎么可能忘掉。”
尽管已经过去很久,可只要回忆起那个雨夜,李江还是忍不住地咬牙。李俊坏笑道: “你一定也很想知道,那天晚上在车里,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吧?”
话音未落,被李江狠狠瞪了一眼。
“其实那天,我们吵了一架,车英半路就下车了。”
在李江意外的神色里,李俊继续说: “我口不择言,说了你几句坏话。谁知道,她当场就生气了。连前因后果也不问,就直接反驳我,说: '李江医生绝对不是你可以这样随意评价的人。' ”
看着李江脸上逐渐绽开的甜蜜笑意,李俊也趁热打铁。
“车英是愿意为你做到这样的女人。所以说,不要别扭了,有什么话就说,想做的就去做。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,不要瞻前顾后,再次让她跑掉了。”
李江如释重负,对李俊郑重点了点头。
“谢谢哥。”
李俊摆了摆手,注意力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陶制品上。经过漫长的时间,揉泥、拉坯、上釉又烧窑,他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最后一回合的修缮。于是,原本黯淡无光的泥土,成了栩栩如生的工艺品。
李江感叹:“在我离开的几个月里,感觉你的水平又进步了。”
“因为喜欢,所以格外有动力。不是吗?”
“是啊,因为是送给嫂子的,所以特别用心。”
李俊大笑起来,转过明亮的一双眼睛,迎上李江的揶揄。
“当然。”
如今的李俊和以往大不相同,总是笑,总是神采奕奕。半年前,他不顾父母的反对,主动调去了儿科。由于总是耐心又和气,每天都浸泡在孩子们的青睐里。
同时,也收获了人生里的惊喜。她是他在博物馆里意外救下的病人。一来二去,就从病人成了爱人。
“没有女生会不喜欢礼物。怎么样,打算送车英什么?”
“打算亲手做巧克力送给她,”李江叹了口气,“只是这么多年没有尝试过,不知道还能保留几分水平。”
“比起质量,更重要的是心意。”李俊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,一本正经地传授起经验,“去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,或是你们重逢的地方,送上那个曾经承诺过的礼物。这样的感动,胜过一切金银珠宝。”
李江若有所思,心里开始默默筹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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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晚上八点,不见不散。”
接到李江的讯息时,车英的心里依然止不住地擂鼓。
在旁人眼里,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久。甚至足以让一份短暂的爱情由热焰化为文火,最终燃烧殆尽,成为难堪的狼藉。
而她面对李江,却依然如同初见那般,止不住地心动,害羞,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偶尔还涌上隐隐的酸楚和不安,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。
泰贤曾经打趣,说她和李江之间发生的种种,是好几世的修为。对于泰贤积年累月的胡言乱语,车英向来不当回事。
只是,李江的确不同。
她曾经远离他,将自己放逐至无人知晓的远方,企图用风景来填补心里的空缺。只是走得越远,看得越多,心里的空缺反而越来越宽阔。
若有业力轮回,李江便是宿命。
若只谈科学,那么李江便是一个温暖的黑洞。越是远离,越是期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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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安夜这天又下了大雪,令她想起八九年前那个心痛的日子。
时光不会倒流。虽然,遗憾不能被弥补,只能被封存在记忆深处; 好在,幸福也会慢慢生长,直到将过去的伤痕悉数覆盖。
“圣诞快乐。”
车英抢先送上了自己的礼物。由糖浆铸成的一束玫瑰,被她羞赧地放入他的上衣口袋。
李江的双手始终背在身后,像个雀跃的小男孩一般,绽开狡黠的笑容。
“是什么?”
见到她好奇又期待的神色,李江这才满足地揭开谜底。他递上一个精美的礼盒。
“迟到的巧克力沙沙,送给那个没能赴约的小女孩。”
车英先是愣神了几秒,随后,视野渐渐模糊。
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个场景。
若能赶在他去利比亚之前,把心意告诉他。若能在他回来之后,第一时间打探到他的消息。
若没有认识过敏成,若没有阴差阳错。若九年前的那个夜晚,她鼓起勇气邀约,他带着巧克力沙沙赴约,并对她说: 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”
在错过的岁月里,在被他误解的日子里,在孤独的异乡辗转反侧的夜里,她贪婪地构想过的画面,如今,却真真实实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。
李江,李江。
她流着眼泪,默念着他的名字,如同虔诚地祷告。
李江将车英搂入怀中,轻柔地抚摸着她颤抖的双肩。直到她慢慢平复下来,才开口说话。
“很抱歉,没能认出你。也很抱歉,曾经那样对待你。
但是,谢谢你这么了解我,谢谢你的不放弃。”
他的声音穿过喧嚣的风雪和人潮,落在她的耳畔,轻柔而安稳。如同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线,终于来临的馈赠。
“我也爱你。非常非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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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英想,与妈妈重逢或许是生命里的必然。
因为,即使妈妈不来联系她,自己也会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下落,直到终于相遇。
有些话哪怕说出来,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相信:
文车英,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。她看起来无私的善意,其实也裹挟着私心和讨好。成为料理师,来到临终医院,从早到晚的忙碌,不停从别人的神色里采摘幸福... ... 以为像这样,慢慢地,就能将过去彻底埋葬。
妈妈的再次出现,打破了她长久以来努力经营的假象。让她意识到,原来自己从来没有逃出过那年那天,那个瞬间。
如果不是他,或许她会一直流浪下去。
“还好吗?”
李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车英回过神,冲他柔柔一笑。
“没事了。只是刚才在外面哭了太久,有点累。”
李江喜欢看着车英的笑容。
当她笑起来,眼睛和嘴角都会弯成优美的弧线。如月华姣姣,又如霞光初染。
更重要的是,她的幸福令他安心。
“暂时不要用吸管,小心烫。”
车英接过李江递来的热饮,把蜷缩的手指沿着杯壁展开。那总是在风雪里发颤的手心,也终于变得温暖。
“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。”
车英主动对李江摊开双手,李江也回握。他们以这样的默契,融解着彼此心底的冰层。
“我妈妈... 在抛下我和泰贤后,又有了一个儿子。”
开口的瞬间,车英的声音有些发涩。李江捏了捏她的手心,鼓励她继续说下去。
“那个小孩今年八岁,身体出了问题。两周前,妈妈领着他去巨城医院看病,不肯预约也不肯排队,一直在候诊室里撒泼,缠着要见李俊医生。”
“李俊医生告诉我,妈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: 你认识文车英吧? 她是我女儿。现在她的亲弟弟生病了,你帮不帮?”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感觉很对不起李俊医生,也感觉很对不起你。既然她能打听到李俊医生,多半也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了。”
“我本来想要把一切都瞒下来的。但是,在希腊的时候已经答应过你,以后不会逃跑,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让你知道 ... ”
车英低着头说完这番话,直到确认过李江没有松手,才再次抬头。
他的反应十分平稳,像是早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。
“其实圣诞之前,我和俊见过面。他都告诉我了。”
车英惊讶地扬了扬眉。
“虽然早就知道,但是,我想把选择权留给你。如果你愿意让我知道,我就会和你一起面对。如果你想要独自面对,也没关系,不要担心,也不要害怕受伤。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。”
“不过,”李江继续说,“听到你说出刚才那些话,真的非常非常开心。谢谢你愿意让我陪你一起面对。”
谁说时光不能够倒流呢?
这是个平安夜。飞雪满天,圣歌降临。甜品店里被浓郁的奶香充斥,恋人们笑着,轻柔地擦拭过彼此嘴角的泡沫。四处都亮堂,四处都是幸福弥漫。
李江的心脏,第一次被浪漫的情绪包裹。
当她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个小女孩,像是要把几十年来错失的委屈全部展开。而他也如少年般,单纯地悸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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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三 )
幸福 / 是信鸽
是迟到了半生的
风雪夜归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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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终医院来了一位特殊的病患。是一位只有十五岁的女孩,叫敏君。
冬季原本就萧肃。多少病人都唉声叹气,望着窗外的落叶,沉默着等待生命终结。唯有她总是舒朗,让人看着就心生暖意。
车英在敏君的病房里来回踱步,看着窗口的几盆绿植,以及头顶叮叮当当的小物。
“这些都是你带来的吗?”她好奇,“这个风铃也是吗?”
“是的,都是我带来的。不过,你头顶那个不是风铃,是捕梦网。”
“捕梦网吗?”
“嗯,是我朋友送给我的。刚刚得病的时候,心态总是不好,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。朋友就把这个送给我了,说是这张网被女巫施过魔法,能够增加美梦的概率。”
“是吗?真好。”车英由衷感叹道。
敏君先是愣了愣,随后笑起来。她靠着窗,歪头认真看她。
“车英姐姐,你真不一样。”
“我吗?”
“你知道吗?我生病以后,换过很多家医院,也跟很多人说起过这个捕梦网。医生也好,护士也好,跟我一样的病患也好。但是,你和他们所有人的反应都不一样。”
车英想了想,好像有些糊涂,又好像能明白敏君的意思。
“我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,还不是主厨,只是帮厨。当时,有个叫志荣的小男孩,平时看起来和一般的孩子没什么两样。可一直到他准备离开了,才告诉我,他其实是一位宇宙战士。”
敏君也是个聪明的女孩,一瞬间就听明白了这个故事。
“要是能早点遇见他就好了,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。”
她的眼里有似是而非的落寞,又在下一秒恢复了开朗。
“不过,好在最终,我们都会相遇的。”
敏君告诉车英,比起女巫,她更相信这张网里住着一位织女。
每天,从黄昏到月升,她都在勤劳地工作。
当夕阳倾泻而下,在窗口流淌成灿烂的河流,她便绣上几缕金色; 当夜深了,几株绿植落在月光下,空气里也浮动起淡淡的腊梅香。她便笑着收针,让一个个甜美的梦境,都显了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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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车英问到敏君,李江的眼里流露出不忍的神色。
“她的身世跟你很像。很早就失去了爸爸,而且,也被妈妈抛弃了。”
李江看向病房里那个孱弱的女孩。她正在往脸上涂腮红,想要掩盖苍白的病容。
“说起来你可能不信,这都是她自己说的。她从来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过往。无论是伤痛的事,还是快乐的事,讲起来都始终面带微笑。所以很多人,尤其是比她更年幼的病人,真的能够从她身上汲取很多能量。”
车英很惊讶,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。
曾经有一天,在迤迤然的夜幕里,敏君靠着床头,对她说:
“车英姐姐,我们是很相似的人。我们都懂得如何自我剖解。把过往摊晒、燃烧,去宽慰他人,也在这个过程里抚慰自己。”
“你比我勇敢,”车英说,“我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,也总是习惯逃避。”
敏君笑意温柔。
“那是因为,我的灵魂已经抛空了,但你的还在人间啊。你还爱着这里,爱着许多人,所以才有期待,不是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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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夕悄然而至。大街上张灯结彩,涌动着喜气洋洋的氛围。
然而,医院却比平时更加的忙碌,尤其是儿科。四处都是到处跑动的孩子们,以及跟在他们身后,手忙脚乱的家长。
车英看向落地窗边,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坐在那里,专注地打游戏。
“是他吗?”
李俊点点头。
“他的妈妈——我是说伯母,自把他带来这里之后,就没有再来看过他了。”
车英的眼里涌出了复杂的情绪。李俊看着看着,想起了李江曾拜托过自己的话。
“以车英的性格,不管这时候她怎么想,最后也还是会去求你帮忙。所以,不管她说什么,哪怕提了很难办的要求,也请你不要责怪她。”
还没等李俊回话,李江又摇了摇头,把自己推翻了。
“不会的不会的,车英实在是太善良了。连妈妈都舍不得为难,就更舍不得为难你了。反正,你就直接说可以帮她,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我。”
李俊笑起来,拍了拍李江的肩膀。
“怎么跟车英说,我会看着办的。你也不要太担心了。”
李江深深叹了口气。
“怎么可能不担心呢。”
“李俊医生。”
听到车英的声音。李俊回过神,看向她。
“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?”
“请说。”
车英看向李俊,神色平静,目光坚定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
“以后,如果我妈妈再来医院捣乱,请不要见她,直接通知保安把她赶出去。”
李俊有些意外,欲言又止。
“其实今天,我原本是抱着请你帮忙的想法来的。因为,即使早就已经对妈妈很失望,内心深处却还是抱有着一丝期待。以为她年纪大了之后,至少会好好对待现在这个孩子。”
车英苦笑着。
“可笑的是,没有,一点也没有。她依然是那样的人。无论做了多少残忍的事情,都不会有愧意。”
李俊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他回忆起还在临终医院的时候,车英和泰贤在厨房里的对话。
李俊从小就生活在毫无人情味的家族里。蠢笨的父亲、精明的母亲、不动声色的奶奶,以及低眉顺眼的佣人们,都时常令他感到疲倦。
可至少,他只是疲倦,却未曾涉过这世间真正疾苦的河流。
而车英,则是从那样的河流里爬上来的孩子。拥有着湿漉漉的灵魂,却最终,选择活成一盏暖灯。
正是在那样的激励下,他才得以鼓起勇气,和自己和解。
因此,他也非常希望看到,有一天,她能完完全全地治愈自己。
“车英,你知道吗?比起你们的母亲,这个男孩更像你和泰贤。”
车英听了李俊的话,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。
“我有时在想,或许比起基因的影响,后天环境更能决定一个人的模样。”
“这个小男孩八岁,大多数时候安静、内敛、很有礼貌,就像是大多数时候的你。可一旦他受到了伤害,却会突然流露出对外界的抗拒。而抗拒的方式,是嬉皮笑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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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仅八岁的小男孩终于还是被好奇心打败,抬头看向了车英。
这个奇怪的姐姐已经在自己身边站了很久了。她一直专注地看着游戏机的屏幕,甚至比自己还要投入。
“哎哎,他们都到你的城堡底下了,你为什么不还手? ”
男孩的神色更加复杂,索性三下两下,自杀式结束了游戏。车英惋惜地叹了口气,却没有离开,反而捱着他坐下了。
阳光落在玻璃窗上,将二人的脊背烤得暖融融的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“奇明,”男孩伸出手指,在空气里一笔一划地写起自己的名字,“丁——奇——明。”
“名字不错呢。”
车英撞了撞奇明的肩膀,狡黠一笑。
对于她自来熟的举动,男孩面露狐疑,上下打量起她来。车英却神态自若,任他打量。
“或许,您认识我吗?”他问。
车英摇摇头。
“只是路过,随便看看。喂,我看你一下午都坐在这里打游戏,这么有意思吗?”
奇明摇了摇头,“没意思啊。”
“那你还玩这么久?”
“不然又能做些什么呢?”
“难道就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吗?”
奇明歪着头想了想,说: “有时候希望病快点好,这样就可以回家了。但有时候又想,那个家也没什么值得回的。”
“为什么?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?”
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。就是,爸爸整天都在喝酒。妈妈干脆就不回来,偶尔回来一次,也不管我,只是和爸爸吵架。”
眼看着气氛就要更加伤感,奇明却突然止住了话题。
“所以说,不回家也没什么不好的。不用听爸妈吵架,也不用上学写作业。”
他大大咧咧地笑起来。
“生病也没有很糟糕嘛。”
车英看着他的样子,想起李俊刚刚说过的话:
“奇明得的是消化系统的病。这种病,在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里并不多见。一般只有工作很忙、经常加班的白领才会得这样的病。发病的诱因通常为: 饮食不规律,加上精神压力大。”
他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么多苦。如果不是因为遇上了糟糕的父母,明明可以很健康,很快乐。而不是只能被扔在医院,用不符合年龄的悲伤口吻自嘲。
车英决心要做些什么。
她先是去见了李俊,得到了允许,又再次回到玻璃窗边,拍了拍奇明的肩膀。
“我们出去吃晚饭吧,姐姐请客。”
奇明先是眼前一亮,又黯淡下去。
“医生说,我现在肠胃不好,很多东西都不能吃。”
车英笑起来。
“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吃的。走吧走吧,我都快饿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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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慢点,别噎着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
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奇明,车英哭笑不得。她倒了一杯水,递到他面前。
“吃饭要细嚼慢咽,这样对身体不好。”
奇明喝了一口水,说: “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我就跟着妈妈到处躲债。有时候饭吃到一半,债主就会追上门来。所以,我习惯了很快地吃饭。”
车英想起了泰贤,鼻头一酸。
“那你除了爸爸和妈妈,还有别的家人吗?”
奇明先是摇了摇头,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点了点头。
“听说,我以前有个姐姐,还有个哥哥。”
车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。奇明却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,继续说道:
“不过,他们俩早就被妈妈抛弃了。所以,我也不认识他们。”
“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? 是妈妈告诉你的吗?”
奇明摇了摇头。
“她才不会跟我说这些呢。只是有一次,我听到她和爸爸吵架。爸爸说,如果我的病治不好,妈妈肯定会像抛弃哥哥姐姐那样,把我也抛弃了。”
说到这里,奇明有些难过起来。他抬起头,愣愣地看着车英。
“姐姐,你看起来跟医生的关系很好。就告诉我实话吧,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?”
车英一惊 : “谁说治不好的?”
奇明有些委屈地低下头。
“妈妈说的。其实上周医生不在的时候,她来看过我一次。那天我肚子特别难受,一直在呕吐。她就骂我了。”
“骂你什么?”
“说: 我这破病一辈子都好不了了。”
车英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。想起妈妈,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,感受到的愤怒大于悲凉。
奇明比她和泰贤更可怜。
至少他们俩享受过父爱。至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,他们俩也享受过一阵子衣食无忧的生活。
而奇明从一开始就被恶意包围。人人都说: 母体是温床。而对于他来说,仿佛出生只是为了受苦。
“奇明啊,以后,只要你的身体状况允许,可以经常来找我。我带着你去吃好吃的。”
奇明从汤碗里抬起头,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。
“不过,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。”
“什么事情?”
“第一,答应姐姐,以后好好吃饭,要细嚼慢咽。”
“可以 ! ! !”
“第二,我们见面的事情,不要告诉爸爸妈妈。”
“可以 ! ! !”
“那一言为定,我们拉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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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的冬天很长。
一直到四月末,连着几日的风和日暖,才终于有了春天的气息。
临终医院里的氛围好了很多。许多病人们也开始互相串门,去草坪上晒太阳。
敏君靠着床头,对着空气嗅了嗅。
“好香,这是什么花啊?”
车英闻不到香味,只能凭着对春天的记忆,随口回答。
“可能是山茶花,也可能是樱花吧。”
“好像不是。我闻着像是桂花。”
车英摇头,“现在是春天,哪里来的桂花。”
敏君也不争辩,只是淡淡笑了笑。
“或许是嗅觉出错了。它不想走,所以还停留在上个秋天。”
车英有些伤感。她记得李江说过,敏君的时间已经不长了,最多能够坚持到这个春天落幕。
她甚至等不到自己的十六岁生日。
敏君说过,她出生在初夏。那年院子里开了很多的蔷薇。有大片大片桃红色的花,落在妈妈的床头。
“姐姐。”
“嗯?”
“就想再这么叫叫你。”敏君的笑容一如昔日,温暖动人,“能够在这个冬天遇到你,真的很幸福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车英笑着笑着,背过身去。
“还好吗?”
车英退出敏君的病房,遇上了李江。她点点头,眼睛却红的像只兔子。
李江叹了口气,把她揽在了怀里。车英愣了一会儿,也伸手回抱他。两人沉默地站着,安静地共享着这午后的静谧时光。
直到被人打破了这样的宁静。
徐燕珠早就在远处看着二人。自从打听到车英的男朋友是个医生,就一直想来见一见这乘龙快婿。
今天出门前,她特意打扮了一阵子,甚至戴上了自己最值钱的首饰。
倒不是把车英放在眼里。她了解自己的女儿,性格随了没出息的父亲,根本不值得挂怀。只是这个李江,听说是豪门出身,摸不清底,必须好好重视。如果能攀上这层关系,往后就不用再过躲债的生活了。
这样想着,她的脸颊堆簇起谄媚的笑容。
李江见徐燕珠向自己走来,下意识地皱了皱眉,他很担心车英的情绪。
然而,车英的表现却比他想象的平静。她的眼神里没有闪躲,没有失落,只有一丝懒懒的倦怠。
李江俯下身,温柔的呼吸贴近她的耳廓。
“如果不想面对,现在离开也没关系的。”
车英的脸上闪过一抹绯红。她清了清嗓子,靠近他说: “没关系的。如果你觉得不方便,可以先离开。”
李江捏了捏她的手心,笑意柔和。
“我也没关系。”
徐燕珠涂了很厚的脂粉,配上很不真心的笑容,使气氛更加庸俗。她想要调侃一下眼前这对情侣,话出口的瞬间,却显得尴尬。
“两位看起来感情很好啊。”
车英看着她,冷冷地移开话题:“不是说了十年后再见吗?现在来做什么?”
“来见见女婿啊。”
听到“女婿”二字,李江的耳根唰地红了。徐燕珠抓到了他的羞赧,在心里暗自高兴。
“怎么,我是你妈妈,还不能来见见女婿了。”
车英感到自己平静了很久的胸腔,突然又涌动起了愤怒的情绪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正准备说话,却突然听到了远处的尖叫。
“李江医生,李江医生,你快过来 ! ! ! ”
李江和车英使了个眼色,双双向病房跑去,将徐燕珠丢在了原地。
她先是愣了愣,随后骂骂咧咧了几句,也转身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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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个春末的午后,院子里开了第一株蔷薇。有细小的桃红色花瓣,飘落在了敏君的床头,一如她出生那年。
她看着周围的人们,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。最后,笑容越来越淡。
车英想起几个小时前,敏君曾经对她说过的话。
“车英姐姐,如果有来生,我不想这么快地投胎。我想要做一个织女,专门收集月光和晚风,为你们编织美梦。”
“最近一段时间,我总是闻到桂花香,也总是梦到玉兔。可能是愿望快要实现了。”
敏君的离开,让医院里的许多人都消沉了一阵子。
尤其是像车英这样情绪丰沛的女孩,一直到很久以后,都没有办法靠近敏君曾经住过的病房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到了夏天。
“车英姐姐,这里。”
车英回头看去。奇明和李俊二人并排站着,冲她招手。
“最近怎么样,有没有好好吃饭?”
“我最近可乖了! 不信你问医生。”
奇明的精神好了很多,脸上有了血色,也有力气像个孩子一样闹了。他叉着腰,佯装生气。李俊笑起来,摸了摸他的后脑勺。
“妈妈呢,去办出院手续了吗?”
“是。”李俊说,“伯母很早就来了。知道奇明康复了,还是很开心的吧。”
车英也点了点头:“但愿如此。”
希望她以后真的能好好对他。
“你们三个,鬼鬼祟祟在聊什么呢!”
车英和李俊回过头去,看到李江和泰贤远远走来。奇明看到泰贤,兴奋地冲过去,扑到了他的怀里,二人打闹起来。
“真是个孩子王。”
车英无奈地笑笑。她转过身,自然地挽上李江的手臂。
“今天不忙吗?”
李江摇摇头,“不怎么忙。而且奇明出院的日子,无论如何也要来的。”
李俊看着二人亲密的互动,忍不住调侃道: “咳咳,这里可是儿科,注意点啊。”
被李江一掌拍在了后背上。
徐燕珠看着其乐融融的几个人,有些心虚。毕竟这阵子的住院费和治疗费,都是他们几个帮忙承担的。
她曾经打肿脸充胖子,对着李俊说要还上费用。
李俊头也没抬,只是淡淡地回了句:
“不用了,如果真的觉得过意不去,以后就好好对奇明。”
然而这愧意只是一闪而过。徐燕珠依旧是徐燕珠,不会因为这一次的经历而做出什么改变。反而,李俊骄傲的态度,令她有些不满。
“医生有什么了不起? 假清高。”她嘟囔着,对着奇明招了招手:“我们走了!”
奇明依依不舍地和他们几个告了别,跟着徐燕珠走了。李俊和李江在走廊这头远远目送着,车英和泰贤则把他们送上车。
“你先进去,妈妈有几句话和哥哥姐姐说。”
奇明点了点头,乖乖钻进了车里。
“这大妈又要说什么啊。”
泰贤的脸上浮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。被车英扯了扯衣角,才终于收敛。
“还有事吗?”
车英看着徐燕珠,连最后一丝愠怒也没有了。她想,她终于彻底放下了这段往事。
“没什么,就是,谢谢你们。”
“不用谢,”车英说,“希望你以后好好对奇明。他还小,还在长身体,一定要让他好好吃饭。”
徐燕珠再度不耐烦起来。
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怎么跟那个医生一样啰嗦? 我的儿子我会看着办的,管好你们自己吧。”
泰贤听着听着,又要冲上去,却被车英再次拉下来。
“你老是拦着我干什么? ”
车英笑着拍了拍他的背。
“消消气。为了她这样的人,假如再进一趟警察局,值得吗?”
“那就这样让她走了,难道甘心吗?”
“有什么不甘心的?”
文车英看着徐燕珠的车消失在视野里。奇明趴在后窗上冲她道别,她也笑着挥手。
“我原来以为,要到十年后才会知道,我和她的选择,究竟哪个比较正确。现在看来,根本不用等到十年后,我已经可以下定义了—— 因为,我愿意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,直到八十岁,一百岁。”
车英想起敏君,那个总是乐观又温暖的女孩子。
她曾经说过——
“幸福不会不来。哪怕迟到上半辈子,甚至一辈子,最终也一定会来。”
“我的幸福,就是把灵魂抛空,去月亮上跳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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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四 )
我在毫无所觉的时刻爱上你
愿跟随你的步调 / 你的心跳
千年万年
直至灵魂的每一处都变得苍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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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经是盛夏。
李江推门进了甜品店,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吓得打了个寒颤。因为急着见她,所以在林荫路上小跑。而路旁的栀子花瓣,纷纷落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车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出神,直到李江出现在了眼前,才回过头。
“这个给你,”她递上了一件防晒服,“里面冷气足,别感冒了。”
李江笑弯了一双眼睛,说:“还是我女朋友贴心。”
车英也笑起来。她想起上个冬天,自己还浸泡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里。面对李江,还总是有隐隐的心酸和不安。
然而时光可以冲淡一切。
如今的她,虽然还是会为“女朋友”这样的说法而感到羞赧,也依然会为他的每一条信息而心动。
然而更多时候,她都是宁静温柔的。这样的温柔里有着一股力量。如同夏日的气质:万物生长,细密而盛大。
她想她的爱,也会这般亭亭如盖,为他遮风避雨。
“你最近,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
车英想了许多委婉的说法,最终,却还是以这样直接的方式说了出来。他教会她勇敢和坦诚,如今身份转换,她也想做那个耐心的守护者。
李江有些慌神。他的确藏着心事。并且这样的心事,由于萌发在炎热的空气里,更加令他焦灼。
只是,终究是还没准备好让她知道。
他起身,摆出了一个自觉最舒展的表情,问道:
“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说吧。”
正好是放学的时间,几位穿着校服的女孩推门进了甜品店。她们围着冷柜,细碎的笑声混在咖啡机的轰鸣里。
冬天已经过去,甜腻的红丝绒蛋糕和巧克力甜品退出了招牌,取而代之的是些清爽的冷饮。面对这些应接不暇的新品,一时没了主意。
“我说,这位大叔! ”
李江回过头,见一领头的小姑娘正看着自己。
“请问您大概还要多久才能选好啊? 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。”
“啊,对不起。马上...马上就好。”
李江忙不迭地道歉,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边的车英。而她也正好回望他,总是恬静的目光里多了些俏皮,像是在揶揄他的局促。
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了糗,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反应来挽回。只是,每当望向她,耳边便只剩下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。
窗外蝉鸣阵阵,他感到心底最后一块冰层也悄然融解。
不是不会遇见冬天。只是有了想追随的人,便不再畏惧风雪。
“喏,听店员向那群孩子们介绍,这几样是新品。”
李江将花花绿绿的饮料和甜品推到车英面前。
“好,”车英点点头,“那我开动了!”
李江又补充了一句:“中间这杯是两种水果混在一起的...”
“停——”
被车英连忙打断。她瞪着他,“不是说好不放水吗?”
“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
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车英也渐渐平衡起心态,学会了苦中作乐: 任李江随意替她点来饮品,而她只通过观察颜色来猜测饮品的种类。
起初,李江担心她会因为猜不中而失落,不愿意陪她玩这个游戏。后来却慢慢妥协,只要能让她开心,他就跟着雀跃。
李江看着低头喝饮料的车英,眼里流露出了宠溺的笑意。
“慢点喝。”
他抬手,替她拂去了嘴角斑斓的泡沫。
车英依然有些羞赧——当她用余光发现,一直以来习惯于偷偷打量的人,已然习惯于光明正大地望着自己。
她突然觉得,即使永远都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,也没有这么可惜了。
若能此生如今夏。
正这样想着,却没料到,下一秒舌尖就产生了异样。
车英这次的沉默十分漫长,长到李江仿佛过完了整个夏天,心里再次涌上隐隐的担忧。
“车英?”
他忍不住试探着叫她的名字。
车英的手指微微颤抖,敲着半透明的冷饮杯壁,眼眶里蓄满了泪水。
李江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。他翻遍身上的口袋,也没发现多少纸巾,正要招手向服务员求助。
“这个,是蓝莓和樱桃,混在乌龙茶里。”
李江愣怔,手臂浮在了半空。
“那边,是芒果奶昔,对吧?”
车英的眼神里流露出久违的期待。她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回应,直到鼻尖突然落满了混杂的气味: 浮动的奶油与果味,女孩子推门而出时,暖风送来的胭脂水粉,以及:
眼前人突然起身,将自己揽入怀中时,肩头落满的栀子花香。因她而生的狂喜,使他的身体与心灵一同颤栗。
车英静静感知着这份幸福,漫长的过去在脑海中流转,成了连绵河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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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叶静美。
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过于爽利,看着凋零的万物,心底竟然没有了萧肃感。
“不要忘记来哦。”
三分钟前,李江发来了又一条提醒消息。
车英暗笑,道:“好。”
她每每都只回这一个字,装作漫不经心,如同使坏得逞的小猫。
几天前,车英在海鲜市场遇到了李江。没有约定好的见面,反而添了惊喜。
“买什么了?”
车英大方地打开塑料袋。李江往里看了一眼,有大闸蟹和花蛤。
“你呢?买什么了?”
“奶奶突然说想吃海鱼,就来看看。”
车英了然地点点头。
奶奶自上个秋天开始,身体每况愈下,情绪反而渐渐平和。李俊和李江各自都很忙,不常能在医院里打上照面。只偶尔遇到过一次,便一起去看奶奶。
那时,她正靠着临终医院的柿子树,盯着洒满午后暖阳的掌心纹路。见李江和李俊一起走来,即使不知道二人已经和解,依然颤巍巍地牵过他们的手背,叠在一起。
脸上荡漾出难得一见的温柔。如同终于明白: 这一生所求之价值,抵不过最后光阴里,家人常伴的愉悦。
“对了,”李江装作不经意地说,“奶奶上周还问我,什么时候结婚呢。”
市场喧闹,车英正专注地挑选海鱼,没听清。
“什么?”
她的闲适反衬出他的不自然。李江别过脸,想要作罢,却还是忍不住再次鼓起勇气。
“我说——奶奶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! ”
车英有些记不清那个窘迫的傍晚是如何收场的了。只记得人声喧嚷,他无措地站在其中,脸庞微红,头顶流淌过格外灿烂的星河。
“算是求婚吗?”
车英回到家后,忍不住反复琢磨。直到晨光逼仄,也悸动难平。
李江同样意难平,只是后悔更多。他怎么也想不通,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。
“后来呢?车英笑你了吗?”
“哎呀不知道,烦死了,脑袋一片空白。”
李江的挫败感几乎冲破屏幕,惹得李俊哈哈大笑。笑着笑着,想起了从前的事情。
他们意识到该向彼此和解时,已经不知不觉地斗了半生。直到李俊单方面思索了许多,单方面决定放下。不管自己的心里曾经涌现过怎样的挣扎和抉择,李江其实并不知道。他从头至尾都是被动的。以往他总是亮以獠牙,他便总是应战; 然而,自己只是稍稍示好,他便又表现得如同芥蒂从未来过。
温柔的人,该有个温柔的余生吧。
“小江。”
李俊顿了顿,说:“把对她该说的话都说完。然后,早点开始下一个篇章吧。”
毕竟,若是能遇到一同消磨的人,再漫长的时光都会变得短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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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江打算对车英坦白。他看着她的眼睛,递上了珍藏已久的那本食谱,以及,一段伤痛而久远的往事。
她沉默着,眼里闪过晶莹,似是在思索,又或许正被伤痛啃噬。而李江只能远远看着,没办法上前一步。
这一环,只能由她自己解开。
本来不愿意让她痛苦,打算独自吞下这个秘密。又或许,等到了时机成熟,再对她坦白。
可究竟什么才是成熟的时机呢?
夏季树木盛大,似乎能包容所有秘密。春盛,有足以温暖一切的和风; 冬至,有足以原谅一切的初雪。似乎都好过此时,窗前只有枯瘦残枝,高悬冷月。
然而 ——
“所以,这就是全部了。”
李江的声音晦涩。
“虽然很自私,但原本真的打算把这一切都烂在肚子里,因为害怕你知道了真相会再次离开。”
“然而 —— 实在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,想要毫无保留地、坦荡地过余生。”
夜里很静,车英在李江深沉的独白里,缓缓抬头,一声叹气轻得几乎微不可闻。
“只是这样吗?”
李江愣怔,“什么?”
食谱又翻了一页,“只是这样而已吗?”
她看向他,目光淡静而真诚,笑意在唇边缓缓展开。
“还以为是要求婚呢,害我白兴奋一场。”
这个平淡的秋天夜晚,穿堂风过,月华如水,云雾浮沉。
车英起身,主动拥抱了李江。不同于他的热烈,她的拥抱里带着抚慰。这个她追随了半生的灵魂,一如她所料的苦涩。
其实早有预感。当她说出那个在事故里救了自己的名字,他的反应令她感到微妙。而后,随着直觉的指引,以及回溯记忆的过程,脑海里的拼图越来越清晰。她越是有意避开巧克力甜品,他越是积极。这种态度几乎坐实了她的猜想。
然而真正的确认,还是在希腊回来,见了李俊之后。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这个名字,试探李俊的反应。
起初还在打太极,直到确定了车英不打算抛下李江再次跑走,才松了一口气。
“因为这件事,江也受了不少苦。”
“我知道,”车英的眼神里满是心疼,“假如早点知道就好了。”
每次都是他承担起一切,默默等待她。然而这次,情况调转,她也想做守护他的人。
车英离开前,嘱咐李俊了几句。
“我已经知道救我的人就是他的母亲这件事,请你别告诉他。我不会逼迫他,除非他自己想说。”
李俊突然想起上个冬天,李江曾对他说过的话:
“以前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她已经受了很多苦。现在我知道了,就自然地想要帮她一起分担。可是,我也不想让她误以为,我想要破坏她的私人空间。”
他笑意明朗,心道:“果然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。”
车英拥抱着如释重负的李江,拍打着他的肩膀。他的鼻音浓重,像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全部释放。
“从现在开始,到很久很久以后,我们真的——真的不能再分开了。”
她笑着点点头。
“好呀。”
轻轻两个字,令李江的情绪再次汹涌。车英又是心疼,又是哭笑不得。
“还说我呢,怎么不看看你自己? 不是说,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一起面对吗?”
就连嗔怪的语气也温柔。
“从现在开始,真的打算这么做了。”
李江说道。
墙上的时针刚刚过了夜晚八点。在车英始料未及的阵势里,李江突然起身,作出单膝跪地的姿势。
他的手心因紧张而铺满汗珠,却有一枚戒指躺在其上,静静闪烁。带着它银白色的光泽,落入她的无名指。
两双同样热泪盈眶的眼睛,以及两颗同样热烈的心脏,从此又多了一层牵绊。
往后,余生都有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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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李悦八岁的时候,妈妈告诉她,在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都会遇到很多阻力。但只要有信念,有爱,就会遇到转机。
“比如,妈妈虽然是厨师,但是曾经短暂地丧失过嗅觉和味觉。而爸爸虽然现在很健康,但是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都没有办法拿起手术刀。”
“是吗?”李悦睁大了眼睛,“所以,爸爸是因为拿不了手术刀,才当院长的吗?”
车英摇摇头,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鱼骨辫。
“不是哦,爸爸当上院长的时候,手已经好了,可以拿手术刀了。”
“那么,爸爸又为什么要当院长,而不继续当医生呢?”
“那是因为——”
车英正要继续讲,却听到了客人的招呼,不得不停下。她起身,在女儿额头留了一个吻,轻轻地说,“我让爸爸来给你讲哦。”
婚后,车英如愿开了一家名叫“Moon&River”的餐馆。她作为主厨,手艺自然是不必说,加上周边环境优美,客人络绎不绝。
李江则成了临终医院的院长。他的手是在不知不觉中恢复的,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。直到某天,一位病人突然陷入紧急状况,是李江将他拉了回来。
自从手恢复之后,就不断有医院向李江拋来橄榄枝。他却坚持守护着临终医院。
“手都恢复了,却还是留在临终医院,不会觉得很可惜吗?”
那些争取他的人当中,曾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。
而李江的答案从未动摇过。
“不会,因为生命的价值会一直燃烧至最后一刻。临终医院的病人们,也是在努力发光的人。我做不到放弃他们。”
这些年来,李江能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。由昔日伤痛带来的阴影越来越淡,由于沐浴在爱和幸福里,越来越接近最真实的自己: 开朗、温暖,如同离开莞岛之前那段总是微笑的时光。
此刻,听到女儿拋来的疑问。
“那么,爸爸又为什么要当院长,而不继续当医生呢?”
“因为院长也是医生,也一样治病救人。”
他刮了刮女儿的鼻子,闻到饭菜的香气自厨房飘来。
“我们吃饭去吧。”
这只手曾因意外而时时颤栗,如今却能稳稳牵起女儿的手腕。
时光的选择,如同大浪淘沙、洗尽铅华。
给予他痛苦,仿佛只是为了让他看清生命里真正重要的东西,从而更好地接纳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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问起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,二月十四是什么日子,都会回答“情人节”。
然而对于李悦来说,还有另一层含义——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。
又一年冬末春初,李悦十岁了。这天,她捧着电子设备,独自重温起爸爸妈妈的婚礼录像带。看完已是黄昏,暮色沉沉,风和日暖,她抱膝靠在窗口,思绪飞去了很远的地方。
车英与李江在一旁看着,相视一笑。他们自认是开明的父母,面对女儿毫无理由的沉默,打算给她留足自由的空间。
这样—— 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,经营自己的世界。
又是一年情人节,也又是一年的结婚纪念日。果然如十年前李俊所说,如若找到对的人来消磨,此生便如白驹过隙。
过零点时,李江与车英相视一笑,互道纪念日快乐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朝朝暮暮都相伴,当他们看向彼此,似乎很难感觉到岁月的痕迹。
唯独只有回顾起结婚录像带时,才能意识到他们真的在慢慢变老。
那天: 凉夜、微风、坠落的流星,都如遥远的亲朋送来祝福。
李江牵过车英的手腕,放在自己的手心。似是要将前半生的悲喜,一同交付。
或许是彻底卸下了束缚,又或许是喝多了香槟,轻盈得想要跳舞。看着她的温柔眉目,心头越来越欢喜,忍不住凑上前,俯身。
车英见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瞳孔里放大,忍不住嘴角上扬,缓缓闭上眼睛。热烈的心悸感席卷而来,与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交织。
宾客喧嚷里,却是一个很长很静的吻。
如同当晚的月色,如同桂花落入风里,甜美得不像话。
十年只是一瞬间,头顶依然是当年的模样。宇宙广袤,月亮年轻又苍老。
他们靠着“Moon&River”院外的竹栏杆,望着江面倒影的星云,手心合握,将他们初见至今的漫长时光,一点点回溯。偶尔因为兴致高涨而大笑出声,还要担心吵到熟睡的女儿。
其实李悦并没有睡着。
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总是止不住地望着天上的银河。
听爸爸妈妈说,宇宙里住着离去的家人和朋友。他们中的有些非常睿智,有些则非常浪漫。有离开的爷爷奶奶、外公,有爸爸妈妈的好朋友,还有钢铁战士三号,以及月亮上的织女。
听说人间与天上有时差,不知道此刻的想法,究竟何时才能送达。
可即使这样,李悦还是双手合十,虔诚祈祷。
“亲爱的宇宙,愿得到您的应答。”
“八岁那年爸爸妈妈曾对我说过: 喜欢和爱意,可以穿越时空的束缚,令分离的人重新相聚。我原来不懂什么是喜欢,但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。”
她说到这里,谨慎地看向窗外,确认父母并没有注意到她,才继续说道:
“我最近,有点喜欢隔壁班的那个男孩。但我没有办法说出他的名字,因为太过害羞了。”
“听同学们说,他全家马上要移民国外...是个我不知道的国家。可能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,尽管如此,我还是想把心意传达给他。”
李悦的眼角落下一串泪水,带着初涉爱情的酸涩与痛楚,迷迷糊糊入睡了。
此时的她还不知道,在她二十岁那年,会因机缘巧合,重新遇到十岁那年令她心动的男孩。
如同二十年多前,她的父母那样——
在毫无所觉的时刻相爱、亲吻。宁愿灵魂一朝老去,再也不离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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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全文完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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